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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此地作别,也好他乡再见~~~~
时间:年1月23日
地点:蓬蒿剧场
主题:一代宗师之武林
嘉宾:徐皓峰(《一代宗师》编剧及武术顾问) 叶毓中(前美院副院长、国画家壁画家) 武漫宜(中央美术学院教授)
观点辑要
人没有依托是非常悲哀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开始通过武林摸索中国文化,给自己心灵找一个出路。
自宋朝后,清、明政府支持的主要策略是文武分流,各自打压。“林”以前都是给知识分子的,比如诗林、琴林、书林。民国的武林之所以称为林,给练武人这么高的词汇,是因为清朝结束,一直受压抑的武将系统跟文人系统开始感觉到强烈的文武合流的需要。
我对民国范儿的定义是:在道光、咸丰年间中国恢复了一口元气,这口元气有能力包容西方文化,所以那个时代的人是有风范的。可惜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似乎断了这种元气,完全都是一边倒的倾向。
武林跟江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江湖是骗子的世界,坑蒙拐骗,不讲规矩,江湖险恶。武林是有身份的人之“林”,能够立言立行的人。
以前中国人是怎样的?西方都承认政治的、理论的方式跟居家的、平民的方式是完全不一样,政治家可以狡猾、狡诈,可以玩手段,贫民老百姓是另外一种,政治道德和民生道德是两种。可中国历来是统一的,生活的道德就是政治道德——修身、齐家、平天下,道德是一贯的。
我笔下的武林跟以前的武侠文化不同,我有一个真实的历史和真实存在的人群作为依托,我管自己的小说和电影创作称为“武行”,避开了侠,因为在现在这个时代,文人已经丧失了自己的风度,找不到自己处世分寸和舍身取义的方向,寄托于虚无缥渺的侠是不现实的,所以我研究的是一个时代的人。
“人没有依托是非常悲哀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开始通过武林摸索中国文化,给自己心灵找一个出路”
赵国君(主持人):“一代宗师之武林”,近来这部电影很火,在座各位肯定有所观看。我是一个从里不看武侠的人,在我的“偏见”里,认为武林、武侠,理性精神与公民社会离得很遥远。我把我的谬论像砖头一样抛出来,主要是想让真正的嘉宾出场,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徐皓峰先生!他是《一代宗师》的编剧及武术顾问,并在北京电影学院做教学的工作,更为重要的是他的自由写作和自由书写给我们带来崭新的篇章,让我们对武林、侠义怀有偏见的人有一种好奇之心。首先由徐老师做一个主题演讲,然后由徐老师的两位授业恩师叶毓中先生、武漫宜老师做补充,两位老师是在徐老师进电影学院之前在央美附中学美术时的授业恩师,对徐先生的思想成长和他个人成长具有非常重要作用。下面让我们有请徐老师做开题演讲,大家欢迎!
徐皓峰(《一代宗师》编剧及武术顾问):我跟武林的渊源报纸上报道比较多,在这儿就不多言了。先从我多一个围棋界的朋友讲起,当时有一个围棋国手江铸久跟我讲了一个80年代的故事。围棋界的元老参加活动,有一位人物本身喜欢围棋,比较有水平,想跟这位元老下一盘棋。对于人物来说是风雅之士,棋摆好后,元老拿出老花镜来查,一人下一步,下三步后说“中国太厉害,我认输了。”当时在场人没有反应过来,觉得是礼让。结果下第二盘,也一样是三步“太厉害了,下不过你,请你指教。”就认输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是一个业余爱好者,我是一个职业者,围棋是我的职业,没有必要陪你玩。陪你的玩的话,不尊重自己,你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还不如不下。这是高层。
田壮壮老师给我讲了一个民间故事。青少年到街头买萝卜,有稍微蔫的萝卜,“你把这些卖给我,一堆我全买了。”没想到卖萝卜的人不愿意,“如果把这些萝卜卖给你,你拿着这样的萝卜回去后,别人会瞧不起我。”
以前中国上层和下层有普遍的职业尊严,但这种职业尊严于现在开始慢慢丧失,随着潜规则、各种不规范,好像只有不规范才能赚到便宜,才能是能人,这就有了很大的问题。我过了30岁,采访了一些武林人物,武林人对我的吸引力在于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规矩,有传艺的规矩,有交往的规矩,尤其对祖宗的一份敬重。当时我学形意拳时,他们跟我说得拜岳飞,拳是岳飞传下来的。这对一个初中小孩心里震撼不一样,跟千百年前的人物发生关系,会觉得自己背后有一个很长的脉络,这对年轻人的精神刺激非常大。但在我们还年轻时受这种精神的刺激、点拨的数量非常少,大家盲目追求自我个性,但光有自我个性人生会没有方向。过了35岁后,有一个特别大的感慨:觉得要寻找自己生活的依托。年轻时荷尔蒙是你的依托,还在探索世界。但过了这个时期后,人没有依托是非常悲哀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开始通过武林摸中国文化,这是我给自己心灵找到的一个出路。
“通过自己的叙事作品改变人间的常识,这是写小说、拍电影的人最大的快乐”
武侠文化很多,一个东西一旦大量复制,一个观点很容易成为一个常识。在做文艺创作最关键的是改变常识。如果通过自己的叙事作品改变人间的常识,这是写小说、拍电影的人最大的快乐。我们这一代创作者的快乐来得更容易一些,只要你稍微下一点功夫,你能改变常识无非是两种:一是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全凭自己,这很难;二是发现一些真相。我发现中国很多真相就在你的生活里深深掩埋着,你只要问比你大十几岁的人就能知道。但时代潮流往往迫使你对这些东西忽略不见。我发现真相是从自己家里找到的,没有想到我姥爷的弟弟是武林里的人物,经历过真实的武林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小时候,一直在老人家住,是一个新时代来自于乡村的父亲和一个都市里官宦世家母亲的结合。我的父亲是一个品质高尚的人,可毕竟来自于乡村的革命教育,品质是高尚的,但学识不足造成生活的障碍。当时我从姥爷家回到父母家,送我一人高的大座钟,座钟做工精良,真正的工艺。可到80年代流行亮晶晶的折叠椅,它成为时髦,为了摆放折叠椅,将这个座钟当成垃圾扔掉。困境就在这儿,你的道德可能很高尚,但学识不足会被新鲜的东西所迷惑。我为父亲可惜的是,这么一个高尚的人,被两把折叠椅迷惑。所以价值迷惑从我父辈一代到我这一代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人生有痛苦,最大的痛苦是发现自己的价值观为混乱的,于是开始寻找,从祖辈到历史、器物里寻找。
中国器物一共分两种:一种是真的实物,比如笔、墨、纸、砚、弓箭。中国人认为器物本身有很高的精神容量,中国古人以器物为诗。书生写毛笔,毛笔品性,握毛笔的方法,几个手指头的配合,全身的技巧,认为技巧跟做人道理相通,所以中国古代文人要向器物学习。儒家也是这样,儒家中庸从哪儿来的?中庸之道以射箭的原理比喻,首先把弓拉开,“弓”是天地,人中正。箭是前后使,但这个前后必须有一个上下体系支撑,往往从相反的东西而来,一个相反的东西往往是根源,这是弓箭的道理。中国人喜欢把玩器物,不是把它揉得多么光亮,那是小市民的趣味,他们把玩趣味是寻找悟力和人性。这是中国人的特点。
除了实物的器外,还有非实物的器。比如昆曲里的身法,京剧由一个大众化的艺术,在清末、民国往高雅化方向发展。主要的凭据是向昆曲靠拢,昆曲是文人雅士玩弄的,梅兰芳是从昆曲里走出来的,比如《贵妃醉酒》等很多身段、唱词是从昆曲而来的。所以昆曲很经典,昆曲除了乐谱外有身法,身体的动态是昆曲的精华。身法是属于虚化的器物,中国古人把它看成遗留的工艺。由此你就能理解戏班子为什么要手把手的教徒弟,先掌握工艺再说别的。武术也属于工艺,是活的器物。
出国次数多了就不愿意出国,为什么?——一些欧洲人有他的“样儿”,我们出国时晚上穿西装、打领带,参加电影节,我的领带由电影节的司机帮我打。他们有他们的“样儿”,而我们中国人失去了自己的“样儿”。什么是文明?首先在于衣冠,我们失去了自己的衣冠。文化人跟武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地位。中国武人跟文化人几千年一直处在自我否定的被动心态中。
先说武人,发生“安史之乱”后,觉得有“封疆大吏”这回事,所以从宋朝建国就有意识的用文官打压武将。这种打压不仅是体制上的,而且是人格上的。武将摈弃从宋代开始产生,在人品上、精神层面上一直被打压,所以武人没有自尊心,迅速让武将变成实力主义者。如果一个人不给他一个高度的精神地位,人就会迅速实力化。80年代的中国就经历过。当然整个历史过程中,有几次为了国家,比如戚继光有了精神地位,出现了一代名将,如果不给,就会迅速摈弃。
文人在顺治年间尚好,明末几大学者,比如黄宗羲、钱谦益都有反清言论,但让他们从国事,他们对社会有影响。康熙后,康熙、雍正、乾隆几朝故意打压文人精神。文官系统还有一套方法——小巷流言的方法。以前中国文人不受世俗小巷流言骚扰,有一句话叫“谣言止于智者”,传各种小道消息等别人会瞧不起,这是以前中国的传统,自我保护系统跟民间的荣誉系统很完整。后来市民阶层把小巷流言发挥起来,无聊百姓为了找精神上的平衡,编造各种小道消息把文人丑化、矮化,这个风气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我接受采访时,有的人问“徐老师,听到一个段子能不能解释一下?”我说“既然是段子,没有必要解释。”因为已经丧失了辨识力。
清朝三代(康熙、雍正、乾隆)对文人的精神打击非常大,不过在国力上有一个跟很多史书上相反的,即道光、咸丰年间我们认为是没落的,没有以前三代的盛世昌盛,尤其到咸丰年间英法联军进来。但在文化系统里是相反的,道光和咸丰两个皇帝是弱者,对知识阶层的管制没什么办法,这时中国文人恢复了自己一股元气。中国有一个大画家叫黄宾虹,在《黄宾虹画语录》上就写道:在道光和咸丰年间出现了很多大画家,这些大画家的水准已经超过“扬州八怪”,但为何没有在后世有影响?因为当时有大画家,没有一流的画评人,加上内忧外患,整个阶层否定自己的文化传统。所以这些实际水平超过扬州八怪的画家后世无名,黄宾虹在他的话语录里把这些画家的名字详细写出来。
我对民国范儿的定义是在道光、咸丰年间中国恢复了一口元气,这口元气有能力包容西方文化,所以那个时代的人是有风范的。可惜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似乎断了这种元气,完全都是一边倒的倾向。
民国的武林之所以称为林,“林”以前都是给知识分子的,比如诗林、琴林、书林(一流书法家高级沙龙)。之所以给练武人这么高的词汇,是因为清朝结束,一直受压抑的武将系统跟文人系统开始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文武合流的需要。自宋后,清政府、明政府支持的主要策略是文武分流,各自打压。到了民国成了社会共识,文武必须合流。孙中山“强国、强种”,大昌武风。中国民间有很多国粹,但把“国术”一词给了武术,戏曲、中医不能称为“国术”,只有武术才能成为国术,一流的政要出钱给武术捧场,比如冯玉祥、冯国璋、孙中山、北洋政府、南京政府。
“让文人和武人分流是一个延续千年的传统,到民国时中国人开始寻找自己的民族自信”
如果之后的叶问和香港武人到香港对武术有什么作用?他们开始了私家武馆的兴起。民国时,武馆是国家单位,学校体制跟美院附中一样是一个高中体制。当时给武人以很高的地位,是因为一个民族在它处于弱势时,需要建立一个强势的形象,如此民族才能走下去。如二战后的日本,美国大兵在街上随便强奸妇女,80年代我们看的日本电影《草帽歌》,耀武扬威的日本人精神竟完全垮掉了,这时需要武士道的小说,拍武士的电影,因为弱势民族要建立强势的民族形象。所以在电影文化上有一点很奇怪,美国一位文化学者说“因为武士电影造成的影响,好像全世界都讨厌日本人,但全世界都喜欢日本的武士。”这说得比较绝对,但有这样的评论。
我们让文人和武人自卑、让文人和武人分流是一个延续千年的传统,到民国时中国人开始寻找自己的民族自信,这是乐观的一面。悲观的一面非常糟糕,当时西方文化逐渐不讲理的占据强势。所谓“不讲理的占据强势”是如果你要占据强势,一定是系统引进西方文化,不会存在文化的霸权,而赋予西方文化在中国以霸权地位不是西方人造成的,而是当时很多留学生造成的情况。往往留学几年的留学生可能掌握了一个新式学科、新式流行说法,自己对这套东西不是很专精,但回到国内就对饱学的老先生有一种无法抵抗的破坏力,在这些老先生面前竟然占据着巨大的强势。当时整个世道喜欢年轻人、喜欢西方。所以有西方背景的人,凭着自己的聪明改造了西方的全部理论并在中国占据着强势,这不单是学术上的,包括政治理论,就此不举例了。
我一直在想:这种文化的强势到底从哪儿来的?我认为在于舆论。清末对于舆论是失控的,所以从梁启超一辈人起,有新思想的人就像日本的明治维新一样。暗杀,成为主要政治手段。那时为了达到一个目的就用谎言。如此,传统中国人失去了自己的道德标准。以前中国人是怎样的?西方都承认政治的、理论的方式跟居家的、平民的方式是完全不一样,政治家可以狡猾、狡诈,可以玩手段,贫民老百姓是另外一种。也就是说政治道德和民生道德是两种。可中国历来是就这个统一起来,我生活的道德就是政治道德——修身、齐家、平天下,道德是一贯的。如果一个人用谎言办一个事,那此人从小受的教育对他有强大的政治、精神上的束缚力。这也是在《一代宗师》写的一个情节:宫二先生找马三报仇,但马三是汉奸,可以动用部队、直接上枪的一个人。一个老百姓跟有军队背景的人怎么较量?用道德和理较量。所以里边有一场戏是宫二去闯马三的家,马三不敢见他,躲在屋子里,宫二说“敬你是师兄,我不闯你屋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咱俩办事,必须抛弃自己的军队背景。这样民间老百姓跟军方、政要有一个抗衡的平台。
我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你们可以控制一下时间,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底下观众如果有问题可递一个小条或者即兴提问,这样我的思路可能更流畅一些。
“在中国作为小孩,总会处在是否达标的过程中。达标是一件特别坏的事,一旦有一个统一标准出来后,对社会生态是一个极大的破坏”
赵国君:确切地说徐先生太低调了,我主持过很多会议,一般主讲人滔滔不绝,在讲座中我听到一些线索可供大家梳理:
第一,无论社会上有多少成功人在自己专业领域,无论是做电影、画画、写作等,表面上紧扣着一个主题或者事件、专业的方向,一生在摸索、探讨,事实上徐老师点了一个主题——真正的东西是个人精神救赎,有点像钱钟书先生所说的“他传及自传的味道”。我觉得这是第一个线索,所以提醒在座朋友提问或者补充时要注意的,徐先生自己武林世界的书写和警示以及自己生存状态间的关系。
第二,我隐隐约约听到徐老师的演讲中有一点需要我们发掘:在百年来由武林世界所折射出来的中国人安身立命的处世方式和思维方式有点太模糊、太简单化了,但徐老师的书籍、兴趣所在力图恢复这一点,呈现出来的更清晰。这是我个人的感想。
下面这个单元仍是发掘徐老师的成长史,有请两位特别的嘉宾:叶毓中老师和武漫宜老师。叶老师是我国著名的国画家,也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前副院长,现在做美术工作。武漫宜老师是央美教授,做国画。刚才跟叶老师闲聊的过程中,突然发现叶老师写了一本书《不怕鬼的鬼故事》,小时候我看过几页漫画是叶老师画的。掌声有请两位嘉宾上台!
两位老师是皓峰在央美附中时的老师,特别好奇一个学美术的出生的人,怎么走向文字、武林电影和今天的世界,两位老师肯定有很多补充和说法,由武老师开始。
武漫宜(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今天很高兴来参加燕山大讲堂的活动,美术绘画是一种造型艺术,与电影的艺术相通,里面讲故事、色彩跟电影艺术都是相通的。当时在学校,我觉得皓峰是很有想法的一个人,那时我发现他就有侠义心肠,很有正义感。有一次,一个学生从附中走过,头上掉下一块玻璃,被砸在头上,流了很多血。他特别关心,医院去。现在皓峰说“鸟定青山不放松”,一直走在武林的创作道路上,一直在走,有那种精神,有内在的东西。附中毕业后没有考美术学院,考电影学院,我们都在北京最好的去白癜风医院北京治疗白癜风是多少钱